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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文志/专栏

吴永强:浮来山:寻根莒文化​

作者:当代散文 日期:2021年01月18日 浏览:2917 原创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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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年后,我再次来见它,它依旧枝繁叶茂,慈眉善目,我已历尽沧桑,不复少年光景。

四千年,七年,无法对等的时间,在这片低缓的丘陵上对接。嶙峋遒劲的枝干,托举出古老银杏树的苍茫岁月。

浮来山,海拔只有300米,但山不在高,丘壑在胸中。小山丘上,有大文明。浮来山上,作为老祖的银杏树,见证了东夷文化的繁衍生息,见证了古老民族对太阳的崇拜。

两次文化之旅,专为“莒”而来。

 

1

 

那时,它正年轻。

以近四千岁的年龄而论,一千余岁时,可看作正值壮年。彼时,苍劲的枝干亦如现在般挺立,树荫遮蔽了周边大部分天空。一个秋天,银杏树叶金黄灿烂,挂满枝头,只需一阵微风将其扫落,树下人声喧哗,一场影响历史进程的会议正在召开。

顾栋高《春秋大事表》记载:“莒虽小国,东夷之雄者也,其为患不减于荆(楚)、吴。”在东夷诸国中,莒国面积不如莱国,但其军力雄厚,论起对外征伐,当属第一。自西周后期开始,莒不断对外攻伐,灭掉向国、鄫国,并长期骚扰鲁国,《左传》中记载过莒国多次袭扰鲁国边境,鲁国无奈,向晋国求助。

《左传》载,襄公二十三年,齐侯袭莒,“伤股而退”,再战,莒君亲鼓而伐之,杀齐大夫札梁。昭公二十二年,“齐北郭启帅师伐莒”,莒君“击败齐师”。在与齐鲁两大国的对抗中,莒国屡屡秀肌肉,展示出东夷强国的实力。

陈为楚所侵,请齐鲁莒相助。在当时,华夷之间还是有很大界限的,陈为华,莒为夷,莒国以强大的实力,证明了自己的存在。

另一次证明存在的,就是发生在浮来山的鲁莒会盟。

两国长期不合,相互攻伐,各有损伤。作为华夏最正统的鲁国,自然不把莒国放在眼里,莒国便用实力,用战场上的对决,把鲁国一步步拉到谈判桌上。

两个敌对的国家最终走到一起,中间人很重要。这时候,热心的纪侯出现了——2012年,沂水县纪王崮崮顶发现了春秋时期国君级别的墓葬,一时之间,历史烟尘中的纪国再次广受关注。

纪侯先是找到莒子,进行了一次会盟,调和莒鲁两国关系。莒纪会盟后,纪侯又赴鲁做说服工作,经多次斡旋,鲁公终于同意到莒地会盟。

公元前715年农历九月二十六日,鲁隐公与莒子在浮来山会盟。银杏树下,两个“国家领导人”冰释前嫌,握手言和。这次会盟,也将作为东夷之国的莒国拉到了鲁国的行列,华夷界限逐渐模糊。

莒人变得温和了,莒地成为许多流亡者的避难地,大有世外桃源之感,也说明莒国有实力保证流亡者的安全。流亡者中,有谭子、鲁公子庆父、齐高无咎、齐王何、齐工偻洒。其中,最著名的是齐公子小白,也就是后来的齐桓公,莒国为他提供了积蓄能量的舞台,回到齐国后,他最终成为一代霸主,并留下“毋忘在莒”的成语。

莒国后来为楚国所灭。后疑似复国,又为齐所灭。齐人以莒为“五都”之一。公元前284年,燕将乐毅联合五国攻齐,占领齐国大部,田单辅佐齐襄王凭借莒、即墨二城复国。

莒,最终成为一个地理名词,并专用于地名,没有延伸出别的含义。山东号称“齐鲁”,并不恰切,应为“齐鲁莒”。

银杏树,作为莒地的活化石,见证其文明史,足以彪炳史册。

 

2

 

一年年草木凋零,银杏树下变得冷清,直到周围建起庭院,一座寺庙把树囊括其中。从此,青灯佛号成为树的另一张面孔,孤寂,却又怀抱千年佛法,显得神秘又睿智。

寺是定林寺,建于晋代,距离鲁莒会盟又过去了近千年。

一位叫慧地的僧人,仿佛身侧的银杏树般,洞彻生死,睿智的目光穿透树荫,直达艺术的殿堂。

僧人的俗名叫刘勰,祖籍莒县,世代侨居京口。刘勰少时家贫,笃志好学,依靠名僧僧祐,到他住持的位于建康郊外钟山上的定林寺里帮忙整理佛教经典。

32岁,刘勰开始写作《文心雕龙》,历时五年,中国第一部集大成的文学专著悄然而成,共10卷,50篇,纵论天下文章。“心生而言立,言立而文明,自然之道也。”多少伟大著作是在作者籍籍无名之时,凭一腔热血而写就的?后世的杜甫、蒲松龄、曹雪芹当向刘勰致敬。

文学的魔力何其玄妙,《诗经》和《离骚》,一出手即高峰。理论的概念刚刚萌芽,《文心雕龙》又树了一座丰碑。后世越千年,依旧一览众山小。

《文心雕龙》得到宰相沈约称赞,授奉朝请,刘勰自此入仕,历任临川王记室、步兵校尉、太子通事舍人。昭明太子萧统去世,悲痛欲绝,请求出家,没有得到梁武帝许可。他烧发明志,法号慧地,出家并圆寂于定林寺。

一个一生与佛亲近的人,一个因知己陨落而内心寂灭的人,一个通晓文学来处与去处的人,一座丰碑。

“登山则情满于山,观海则意溢于海”——流淌在《文心雕龙》里的词句,何止于文学理论?那是一种通透了人生的体悟,是生命和自然的融合。

定林寺,历史记载中有好几处,南京有上定林寺和下定林寺,京口也有定林寺,浮来山上的定林寺仿佛一个最终的宿命。历史记载,刘勰出家后不久去世,又有后世考证,并非如此,他又活了至少五年。最终,他潜回故里,重建定林寺,守着古老的银杏树直至去世。他的一生有种难以言说的缘分:始于定林寺,终于定林寺。

定林寺内,郭沫若手书的“校经楼”几个大字,携带着刘勰的身世之谜,静静守着这片山水。

银杏树,作为自然的精神之魂,护佑着莒地;刘勰,作为人文思想的精神之魂,和银杏树形成对照。

树下,依旧是那个孤寂的身影,来来去去,提笔著文章,落笔观沧海。

 

3

 

七年前,第一次到浮来山后,我写了一首《浮来山》:

 

为了被评论家提携,诗人来到莒国

身背三千汉字拜谒刘勰

在他出家的定林寺,三千汉字

可修身,可做一壶茶一席美谈

草木越千年,诗句瞬间渺小

四千岁的银杏树,把玩生命和年轮

在树下变成另一棵树,顺着时间的叶绿素

钻研根茎,延伸枝蔓

大街上的莒国女子,弯腰驼背的小媳妇

问你的故乡在哪里:在春天,那些丘陵之上

是无法忘却的桃花源

偶尔回到东夷的城邦,驾一轮战车

抢钱抢粮抢女人,在莒国的山丘上

考古现场,遇见十个东夷人

那些出土的蛋壳陶、古酒樽、蒸馏陶器

那些画像石上的故事分明

灌输了当代的意义,除了战争

还有对日月的崇拜,以及背叛

一个弓箭手对太阳的仇恨

继续往东,是大海,神秘的私处

故国的边界,命运的终点

还是回到银杏树下,丘陵的缝隙

私家车走走停停,为了探寻几千年前的往事

我们遭遇战国和春秋,会盟的国君

古代的评论家做了和尚,我身边的评论家

在用手机发短信,告诉莫须有的异性

银杏树古已有之,时间,只是一场游戏

 

再次前来,又写了一首同题诗。两首诗,交替在时间深处,构成了一种文化延续:

 

别人去后院看评论家刘勰

我坐在银杏树下

陪它一会儿

多年未见,它还是老样子

四千年时光挂在嶙峋的树干上

对我的陪伴无动于衷

一片叶子降下来

带着它的体温

扑进我怀里

为了抓住时间的叶子

我握紧现实的叶子,又看它一眼

像看我的祖父

像看苍老崎岖的人间

 

4

 

《说文》曰:“夷,东方之人也。”

《后汉书·东夷列传》曰:“夷者,柢也,言仁而好生。万物柢地而出,故天性柔顺,易以道御,至有君子、不死之国焉。”

在莒州博物馆,透过玻璃罩,一个身穿金缕玉衣的东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。于是,一些诗句再次流淌而出:

 

他从一堆陶器里抬起头来

被历史吞噬的皮肉渐渐复原,铠甲复原

矛和戟复原,大地做的纸和笔复原

战场复原,日月笼罩的猎物复原

 

莒州博物馆,透过玻璃罩

我盯着那个祖先:一口敞开的棺材

一个远古的东夷人,正在用石块书写我的过去

交谈从我们的眼里源源流出

 

他从海滩向内陆进发,攻城略地,繁衍后代

比如我,至今依旧身在草莽

满头满脸的五千年旧时光

 

夷,一个带有贬义的称谓。但东夷最早融入华夏,亦成为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在东夷文化中熠熠生辉的莒文化,同样极具魅力。

鲁东南多银杏树,且多古树。郯城有一棵三千多岁的老树,传说为郯子手植,和莒县银杏树一南一北,共同见证了人类文明的延续。除此之外,1000余岁、几百岁的老树更多,在山峦间乱走,一不小心就撞进古老银杏树的年轮深处。

七年前,我在银杏树下,陪它坐了一会儿;七年后,又是一个夏天,我再次坐在同样的位置,和它说话。它见证的历史正在我眼前浮现,战争、攻伐、孤寂、文学,分别占领不同的枝叶,笼罩在我的天空。

而我,也成为它的历史的一部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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